驿站二楼,靠窗的黑木雕花架子床上,李无忧斜靠着窗口,散出一分神,看着街巷上寥寥行人。
雪暂时停了,天色依旧昏暗,一片云也没有,下一波的雪好似随时会落下,只等着打人们一个措手不及。李无忧把手中的书更近的靠向窗外,借着天光看他没看完的《百妖图鉴》。
书页早已泛黄,纸张脆弱的很,用力一碾就破,翻到末页,小小角落里印着“靡思书院,元鼎三年”的红签。
元鼎……具体是哪一朝?他想不起来,但至少不是本朝,也不是前朝。
这么算,这本书至少有四百多岁了。
他手指指腹轻轻在那几个字上抚过,感受到一股悠远岁月扑面而来的泥土味,沉重,闷涩,隽永。
纸页停在蛟那一段,短短两百多字被他翻来覆去的咀嚼,咂摸出的味道并不好:蛟很危险,比蛊雕危险得多。
那段话的最后写:蛟大似龙,有能入海遁地者,善化形,鳞硬如铁,可泌蛟毒附着其身,多诡诈。
李无忧盯着那些字看,像是在看危险的敌人,眉头也蹙了起来,他把书放在一旁,闭眼,让窗外的寒气浸润皮肤,努力摆脱脑中莫名的忧虑。他很少这样心慌,在刀尖舔血的捕快生涯中,不管处于优势还是劣势,他的心总是定的,可现在,它乱了,跳的时快时慢,脑中的画面也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好似能听到南宫沙沙的声音,喊他“我回来啦李无忧!”,坏的时候,他眼前是一片血红,那双丧失生机的狐狸眼在血泊中冲他缓缓眨着,两颗梨涡时浅时深,苍白脆弱的嘴唇开开合合,说着他听不清的话。
李无忧像是被人掐住喉咙,一阵陌生的窒息感传来,他忙晃了晃头,深呼吸几次,这才把眼前的景象看清楚。他还在驿站,面前是三阳开泰木质折屏,窗外是……
窗外有人在看他。
骤然对上那双眼,李无忧刚缓下去的心跳再次陡然变快,那人他认识,那人冲他笑了,然后,他朝着自己走了过来,肩背挺得笔直,像真正的贵公子一样,姿态悠闲,步调和缓。
这一刻,他不再是落魄书生的小书童,而是睥睨人间的邪灵,远远的,他张开嘴,猩红的,冒着热气的信子滑了出来。
·
掠过山,掠过水,直入九重天外天。
直到脚掌真真实实落在土地上,阿西仍在恍惚,左右上下细细看,满眼皆黑,仿佛置身一片黑色海洋,她如瞎子一样,伸手触摸,摸到了黏腻腻的岩石,不等她开口询问,玉娘的脚步声在左侧响起,她走了。
阿西赶忙跟上,完全的黑暗中,她走的有些踉跄,但很快,眼前的黑暗就被一束白光割开了一道口子,口子越张越大,最后完全淹没了黑暗。她们走进了光里。
抬头,黑漆牌匾高高悬浮于头顶,上面血红的“九重天”三个字格外眼熟。阿西等眼睛完全适应了光亮,凑过去戳戳南宫:“玉娘,你的字啊?”
南宫也在看匾额,随口嗯了声,顿了顿又啧道:“真丑。”满满的嫌弃。
“没事,回去让李捕快教教你,他的字指定比你好。”阿西的麻子坑一抖一抖的,笑的意味深长。
南宫微微侧头,斜睨了她一样,有种顽皮的狡黠:“总提他,你看上他了?”
一声悠长叹息从阿西嘴里飘出来,她摇摇头,指着前方:“楼主,咱们还是往里走吧。”
自然是要往里走的,玉娘俏皮的哼了声,此时她一身男装装扮,鸦青挑花对襟长袍,腰肢纤瘦,柔而不弱,步子迈起来,束发红绳无风自动,如俊俏小郎君。
阿西跟在身后,自入口处朝里走。
跨国九重天的界门,俩人便来到一片四通八达的小道前,南宫没有丝毫犹豫,抬步走入右手边第三条,深入,光越来越亮,直到如人间艳阳天,这条狭长小路才走到头,恰如陶公坐船漂流,等最后一块巨石遮挡消失,眼前豁然开朗,壮丽奇景直让阿西站立不稳。
高耸入云的诡谲建筑,遮天蔽日的参天巨树,街巷间喧嚷尖锐的叫卖声,好奇打量她们的鸟头怪物……阿西咽了咽口水,靠南宫更近了。
俩人穿梭在热闹的街市间,所过之处,如进入时间空隙,一切动作归于平寂,颠勺的蜗牛,浇卤的猪头,甩着五彩长尾跳胡旋舞的山鸡,还有……身穿竹青长袍的俊秀男子,全都静止了。
南宫手指转着一个翠色荷包,站在街巷中央,冲几步外的男子抬抬下巴,一瞬间,如冰雪消融,男子粲然一笑,声音也如山涧清泉叮当响,脆脆的:“稀客啊,南宫。”
稀客自然要好茶待。
南宫嗅着空气中的茶香味,满足的点点头:“我都羡慕了,要不,我也来跟你们一起住吧。”
青邬细白手腕抬起,淡红色茶汤淅淅沥沥滚入茶盏中,他斟满一杯,推到南宫身前,如法炮制,这一杯给了阿西,抬手示意二人:“尝尝九重天的茶,枯叶白灵,不比人间的黑白普洱差。”
南宫咂摸一口,嗯嗯啊啊的夸了几句,又问:“我也来这里住,好不好?你关照我。”
青邬丹凤眼扫过来,在南宫脸上停了停,眼睫一闪,又垂下去,声音带着笑:“九重天都是你的,你要来,谁敢拦?只是,你也知道自己招人怕,他们可不像我,胆大包天,敢和你坐在一起喝茶。”
南宫摆摆手:“你这蛇妖,不诚实,九重天是我建的不假,可就如我在人间开酒楼,我只负责开,可管不了来什么客,九重天里早已鱼龙混杂,哪还有我说话的份?如今,这里是你的天下,我要来,自然要问你啦。”
青邬摩挲着手中茶盏,好似不知烫似的,他没有看南宫,视线虚虚落在桌角,声音低而脆:“你要真舍得人间事,九重天的门随时为你敞开,我这青桃小筑也……永远为你而开。”
南宫满意的在青邬肩上拍了拍,直把人拍的晃了晃,手中茶水洒落长衫,青邬浑不在意,反而微笑着看了看自己的左肩:“什么时候来?不会又要我等三十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