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姨悄声端着红茶进来,轻放在书桌旁:“太太,陈医生来了,等了一会儿了。”
倪惜讶然合上书:“怎么不请他进来?”
“陈医生看您看得专注,说没要紧事,等等无妨。”洪姨解释。
似有所感,倪惜转头望向窗外。那位在医院里永远一丝不苟、穿着白大褂的陈瑞海医生,此刻正站在书屋前的小径上。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阳光勾勒出他略显疲惫的侧影。他仰头望着她,脸上带着温和却难掩忧虑的笑意。
洪姨将他请入茶室,奉上热茶。
“有冰咖啡吗?”陈瑞海接过茶杯,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洪姨。
“有的,您稍等。”洪姨深知他是倪惜的主治医生,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去准备。
倪惜递上干净的纸巾,目光敏锐:“在太阳底下站了那么久,进门就要冰咖啡,陈医生,您这以身作则可不太合格啊。”
陈瑞海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似乎在仔细分辨她的气色,随即迅速移开,语气尽量轻松:“看你专注,不忍打扰。再说,这里风景绝佳,”
他环顾四周,笑着道:“飞鹅山,青山碧海,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居所,能驻足欣赏也是幸事。”
倪惜却不为所动,视线落在他眼下浓重的青影上:“你多久没合眼了?这黑眼圈,快赶上国宝了。”
陈瑞海一怔,下意识摸了摸鼻梁,尴尬地笑了笑:“昨晚……有台紧急手术。”
“做完手术不回家休息,跑来回访我这个术后八年的老病号……”倪惜端起白瓷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长睫低垂,轻轻嗅着茶香,声音平静却带着洞悉,“陈医生,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陈瑞海喉结滚动,刚要开口,洪姨端着冰咖啡适时出现。
冰凉的杯壁和浓郁的咖啡香气似乎让陈瑞海清醒了一些。他双手接过,低声道谢。洪姨识趣地退了出去,留下安静的空间。
“我知道你怀孕了。”陈瑞海饮了一大口冰咖啡,冰冷的液体似乎让他镇定了几分。他将杯子稳稳放回杯垫,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见倪惜沉默不语,放在膝上的手却悄然收紧,棉质长裙被抓出细小的褶皱,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重下来,“我知道你的身体这些年恢复得不错,许多做过移植手术的女性也成功孕育了健康的孩子。但是,倪惜……”
“但是,”倪惜抬起头,直视着他,替他说出了后半句,“我吃过的药太多了,对吗?即使孩子能生下来,也可能……”她放在小腹上的手微微颤抖,那里是尚未成形却已牵动她全部心魂的生命。
陈瑞海没有立刻回答。他默默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倪惜的病历。那本子厚得惊人,像一部沉重的个人灾难史,详尽记录了她八年来大大小小的手术、无数种药物,以及这具身体被反复修补后的脆弱状态。
除了那场摘除肾脏的大手术,后面还有更多与死神擦肩的经历。她的生命,几乎是被李默用难以计数的财富和资源,硬生生从悬崖边一次次拽回来的。
倪惜别过脸,不愿去看那本象征着无尽痛苦和羸弱的册子。
“倪惜,”陈瑞海的声音很轻,却像巨石投入死水,压得空气几乎凝滞,“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必须对你,也对那个可能存在的生命负责。你的身体……承受不了妊娠的负荷。”
他艰难地给予她一记重击:“风险……极高。”
倪惜的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仿佛在保护沉睡在那里的、她刚刚燃起的“生”的微光。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斜切进书屋,恰好落在那厚厚的病历本上,给它镀上了一层冰冷而绝望的金边。
“如果……”倪惜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破碎得如同风中的蛛丝,“如果放弃……可能再也没有下一次了。”这是她唯一的渺茫的机会。
“一个尚未到来的可能,绝不能以牺牲活生生的你为代价。”陈瑞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医者的冷酷与悲悯。
“真的……必须放弃吗?”她的眼中充满了挣扎与哀求。
“你是我的患者,保护你的生命安全是我最高的职责。”他的回答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她,尚未品尝到孕育的喜悦,便要提前咽下失去的苦果。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面,天空被深沉的靛蓝吞噬。
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陈瑞海将车停在盘山公路的临时停车带,熄了火。山风呼啸着,裹挟着松针的清苦气息,猛烈地灌入车窗,吹乱他的头发。暮色像冰冷的墨汁,将蜿蜒的山路染成冰冷的铁青色。
他烦躁地拉开副驾前的抽屉,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这个动作对他而言生疏得近乎狼狈。
打火机蹿起的火苗在渐浓的夜色中剧烈地摇晃,如同他此刻慌乱的心跳。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无法平息内心的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