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文学

第三十八章（第1页）

袭人道：“我那二姨姐虽然没有出生在这深宅大院的造化，但她小户人家的女儿，从小儿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母真宝贝她不得了，简直顶在头上把摔了，含在嘴里把溶化了。……如今，她已经十七岁了，各式各样的嫁妆都已经备齐了，明年就出嫁。”

一听到“出嫁”两个字，宝玉便觉得美丽将要离去，青春即将消逝似的，不禁“唉”的叹息了一声。也许，少年宝玉确有暗藏的几分“不愿长大”“不愿在自己的周围失去美丽和青春”的心理的。

袭人内心，似乎也有她自己的嗟叹。她道：“唉，这几年，我都不大能见到我那些姐妹们。如今，我要回去了，她们又都要离开了。”

听到这话，宝玉不由得心中一怔，手也不自觉的一颤动。他扔下了栗子，转过脸问道：“什么？——你如今要回去？”

袭人暗想：“我就是要试试他，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也许，天下的女孩往往比年龄相仿的男孩更心细，更有心机。

想完之后，袭人道：“我今天听我妈和我哥商量的，叫我在这里再耐一年，明年他们就过来把我赎出去。”

宝玉听了这话，顿时感觉当头被泼下一桶凉水似的，急忙问道：“什么？赎你，回去？”

袭人道：“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哪里能比得上这里的家生子儿呢？我们一家人都在别的地方，独独我一个人在这儿，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啊！”

宝玉似乎更急了，说：“我不让你走，这也难吗？”

袭人道：“是的，很难。因为就是在朝廷宫里，也是有定例的。几年挑选一批进来，几年再放回去一部分。没有长远留下来的先例。有例不可废，无例不可兴，——别说你们家。”

宝玉沉默不语了，似乎在情理上已经完全被驳倒，翻不了身了。但他仍然不服气，心想：“如果我难以留你的话，那还有我母亲和老祖宗呢！”于是道：“老太太要是不放你，怎么样呢？”

袭人道：“哪可能不放啊？如果我果真是个难得的，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家几两银子，好像也可能。但，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啊，比我强的可不多了去了。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后来又服侍了你几年。前前后后，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们家要来赎我，正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也许连身价也不要，就直接放我走了。如果说我服侍得好，就不让我走，这怎么可能呢？服侍得好，只是分内的事，谈不上什么功劳，只是没有过错罢了。我前面走了，跟脚的自然有好的来，甚至比我强多的就来了。没了我，这日子照样滋润滴溜转。”

一时的，这些话让宝玉无从辩驳。他简直脸都急红了。缄默了一会儿，道：“照你如此说，我的一心想留下你，就一定不成么？求老太太和你母亲多多说说，多给你母亲一些银子。她得银子多了，可能就不好意思再说接你回去了。”

袭人道：“我妈妈自然是不敢犟的。什么和她好好说，什么多给她银子的话，现在都使不得！即便是一个铜板都不给，这里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冒泡泡儿的。只是，这里多给银子了，才让我留在这里，于我妈妈来说，就有些霸道强卖的意思了，咱们虽小家，也不干这样的事！这是一层。还有一层：如果平白无故的留下我，于你又没有什么益处，反教我家骨肉分散。这件事，老太太、太太，做得出来吗？”

宝玉又呆愣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一定要走的吗？”

袭人道：“是一定要走的了。”

宝玉的神情完全痴呆了似的，暗暗想道：“这真是薄情无义的一个人，原先跟我已经……”。这样呆想过之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早知道都是要离开的，我就不该弄了你来。”

袭人道：“照你所说，你弄我来，你现在是后悔了？”

这话更是让宝玉气得要命。他道：“这话能怄死人了！……都离开，临了，剩下我一个孤鬼儿了！”说着，竟眼中含泪了，苦逼着脸，赌气上床睡觉去了。

宝玉的离开后，袭人一个人斜坐在那椅子上。她的思绪也在不停地流淌着，翻滚着。她想：“他的想留下我，应该是真心的。然而，什么东西都能由着他吗？怎么可能呢？”她又回忆起了她在家时，母亲和哥哥商量着要赎她回去的话。她也记得，当时她是这么说的：“至死也不回去。”当时她还对母亲、哥哥说过：“原是你们没了饭吃，就剩下我还值几两银子。要是叫你们不卖，也不在理上，哪能看着就叫娘老子饿死的呢？如今看来，幸而卖到了这户人家，吃穿和主子简直就是一样的，从来也没有挨过打骂。现如今，爹虽然没了，你们却又把个小家整顿起来了，能混个温饱了。屋子虽旧，但还能遮挡得住风雨。如果果真仍然困难，把我赎出来，在多掏得几个铜板，也就罢了，其实又不是太为难的了。而还要赎我做什么呢？——假如我已经死了，你们就不过日子了还咋的？”她清楚的记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流着眼泪的。

袭人的思绪仍在翻滚着，跳腾着：“虽说他是真心留我，哪就一定留得下来。最终决定一定得由老祖宗和太太。……他这种异常性格，从小儿太憨玩淘气，怪毛病太多。仗着老祖宗隔代溺爱，父母亲又不得严加管束。放纵浪荡，任性恣情，最怕读书写文章。如此，将来，我连带着受老祖宗和太太的脸色是必定无疑的。老太太、太太，迁怒于我，直至撵我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应该是利用他诚心挽留我的心思，给他下箴言规矩，也许不比往日，可以受到一些成效。从而不至于让老祖宗、老爷、太太失望，从而稳固我自己……。”

这样想过一通之后，袭人进而又生出对宝玉诚心的感动之情：我自己本来并不想栗子吃的，只是生怕因糖蒸酥酪而生事，因此就假装着要吃栗子，而宝玉竟当真剥了这么多。这么多，可我现在一个也不愿意尝。

袭人于是走过去瞧了瞧，她发现还有几个小丫头没有洗漱，更没有上床就寝。于是她命一个丫头把剥好的栗子都取了去吃了。

袭人转回身，走到宝玉面前推他。她发现宝玉仍像小孩似的泪痕满脸。于是便笑着说：“这有什么好伤心的，还男儿有泪不轻弹呢。你真心实意留我，我自然也不肯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