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一听这话,忽然不再生闷气了,颇带委屈似的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也没有办法了!”
袭人又靠近了一点,嘴巴很是接近了宝玉的耳朵,笑着说:“我们两个的好,还用多说么?但你如果全心全意留我,主要不在这方面。我另外说出三个方面的事来,你如果依从了,就是真心全意的留我了。那样,即便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出去。”
宝玉还没有听到“三个方面”其中的任何一句,就已经下保证,发起誓来:“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是三件,你就是说三百件,我都依着你!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天化成了飞灰,哦,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呢,还有情,还有智,——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一丝一毫也看不见的时候,到那时,你们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哪里去得了!”
这些带有童稚的、虚无缥缈的且追求绝对自由的言谈,让袭人以为完全成了疯癫的话语,顿时吓得袭人心悸慌乱起来。她连忙用手去捂他的嘴,道:“好爷!我正是想劝你今后别说这类胡妄的话,而你却说得更离谱了!”
宝玉忙说道:“好的,再不说这话了。”
袭人道:“这是头一个方面要改的。”
宝玉答道:“好的好的,再说就捏我嘴。——还有什么呢?”
袭人道:“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在老爷或别人跟前,都要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子,一来可以使老爷少生气,二来可以使老爷在别人面前好说嘴,三来可以使老爷在别人面前有些面子。有面子,可晓得啊?”
宝玉虽然没有能够完全参透明白,但仍然答应道:“好的。”
袭人道:“还有一件,更是最要紧的。再也不许弄些花儿、粉儿的了,偷着吃人家嘴上擦的胭脂,还特别喜欢红的,——都是很小时候儿养成的坏癖吧,都要改了!”
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没有了吧?”
袭人道:“没有了。只是你渐渐长大了,要百事检点,不能任性妄为了。这些,你要是都依了,改了,就是拿八人大轿抬我,我也不出去了。”——被八人大轿子所抬,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生活目标和远大理想呢。
……因为当晚睡得很迟,也许还因为用心思过度,袭人在第二天凌晨起身的时候,便觉得头重脚轻,身子骨发软,两腿儿没有力气。旁人用手一摸她的额头,不得了,热热的简直烫手。但她仍然支撑着没有上床。过了个把时辰之后,终于强忍不住,几乎没有了脱衣服的力气,就和衣躺到炕上去了。她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了,只勉强喝了一点点热开水。
宝玉锁着眉头,急忙去回贾母。贾母命赶快传医诊视。医者过来用手背靠袭人的额头,测了体温,而后又把了脉,看了舌苔,最后作出了在旁人看来是极为了不起的判断:“偶感风寒。首先得退烧,吃两剂药疏散疏散。”于是开了柴胡、金银花、连翘、黄芩、桂枝、麻黄等十来味药,并关照“多喝温开水,多出汗”。于是照着医者的话去做。两天之后,袭人就基本恢复了正常,且一时的食欲很是强烈。
……自袭人退烧开始想吃茶饭起,宝玉并不再紧锁眉头,而是笑逐颜开了。他眼看着袭人喝了一碗米粥,袭人显得开心多了,宝玉便也开心了好多。不多会儿,他忽然想到了黛玉,就马上到黛玉处看视。
那天黛玉刚吃过午饭,约略坐了一会儿,觉得困乏,于是便躺到床上去。迷迷糊糊的,思想、意识自由流动着,连自己也说不清到底睡着了没有。忽然听到了一声说话声:“好妹妹,才吃了饭,怎么又睡觉啊?”
黛玉由模模糊糊中忽然睁开了眼睛,感觉这说话的声音离自己好像很近。她转眼一瞧,才看出是宝玉。虽然欢喜,但仍觉得疲劳,不适,于是便道:“你再出去逛逛吧,我昨天一夜没能睡得着,今天仍没有恢复过来。浑身酸,疼,难过。”
宝玉并没有能多加思考,以为这些毛病是结果,贪睡是原因。于是便道:“我替你解解闷儿,提提神儿,就不困乏了,就好了。”可黛玉仍然以闭着眼睛为舒服一点,说道:“我并不能睡着的,我只是闭着眼睛养养神儿,——你暂时到别处去闹会儿再来吧。”
宝玉道:“我往哪儿去呢?到哪儿都觉得无聊,见到那些人,就怪腻的,甚至烦得很。”
黛玉暗想:“也许他到别处的厌烦是真的。那就由着他呆在我这里好了。”于是道:“你既然要在这里,那就到那边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随便说说话儿。”
可是她听到宝玉说“我也歪着”。于是她就朝床铺里边靠了靠,腾出更大的地方来,道:“你就歪在这口边吧。”
可是她又听到宝玉说“我没有枕头,我们合一个枕头吧”。
“合一个枕头”?这话使黛玉吃了一惊,这一惊又让她同时一激动。但在同时又觉得宝玉说过了头了。于是便骂道:“放屁!——外面不是有枕头么?你自己不会拿一个来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