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续春
1
孟春极嫁给初冬那天,正是谷雨时节。谷雨谷雨,雨生百谷,倒是一个好兆头,只是晴姨娘和庶兄眼中的讥笑让春极隐在大红霞帔下的手紧紧蜷起。
她一步步踏出孟府,围观的百姓无不叹息,“让嫡长女嫁给一个乞儿,孟太守也当真荒唐。”
是了,今日是春极大喜的日子,嫁给乞儿初冬。
初冬连姓也没有,当初老乞丐捡着他时正值初冬,便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初冬也没有住处,城隍庙里破席一铺,能挡风雨,便是居所。
她父亲本来给了初冬一个两进的宅子,只是晴姨娘以初冬穷惯了住不习惯为由,换成了郊外的两间木屋子和一亩薄田。
她的目的是折辱春极,让她穷困潦倒地活着,这比让她死更令晴姨娘开心。
春极的花轿出了城,看热闹的百姓渐渐散去,于是轿夫便将花轿一放,对着春极道:“孟大小姐,这乌云蔽日眼瞅着要下雨了,哥几个便只送你到这儿了。”
春极扯下盖头捏在手里,掀开轿帘将那几个轿夫冷冷看了一眼。
那几人本来嬉笑着,被这样一看,顿时噤了声,只是看着春极一身繁复的嫁衣,踉跄走在泥泞的路上,便又笑开,“不过是一个死了娘的孤女,还真当自己是以前的那个孟大小姐?”
春极听着他们语中的讥讽,蜷起手,掌心被指甲刺破,濡湿一片。
最好别让她有得势的那天。
天又下起了雨,濛濛的,潮湿了春极的眉眼。初冬撑着一把破烂的伞从雨中走来,看着浑身狼狈的春极,愧疚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春极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只是初冬上前为她遮雨时,她却突然发作,扯过伞往地上狠狠一摔,本就坏了的伞顿时四分五裂,有竹篾反弹起来,划破初冬的脸。
血汩汩流出,春极犹不满意,攥起拳头狠狠打在初冬身上,屈辱、不甘、愤怒悉数爆发,“都是因为你!我有今天都是你害的!”
初冬苍白瘦弱的脸上呈现出一丝灰败,他牵起嘴角笑了笑,“对不起……”
可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他救了她吗?
春极捂住脸,蹲下身去,放声大哭。
黑云漠漠,阴雨绵绵,转眼便又是一个春尽。
2
很久之后,红颜衰败,双鬓斑白的春极独自回顾过往,她总会想,当初要是没有遇到初冬,她的人生会是哪种模样。可思来想去,最后也不外乎两条路,被晴姨娘暗害,或者在她的安排下嫁给某个老头子当继室,总归不是什么好去处。
两相对比下,初冬竟也成了好归宿。
那时,春极去无相山为母亲的长明灯捐油,路上遭庶兄孟芝暗害落水,本已是强弩之末,不想被前去无相山为老乞丐祈福的初冬所救。
只是命是保住了,可这名节却是败了。
孟家大小姐湿淋淋地被乞儿初冬从河中抱起来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金陵城。晴姨娘一吹枕边风,好色的孟太守便这般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初冬。
当时孟春极听闻这个消息,生平头一次翻墙,就是为了去见初冬。
她穿街过巷,跑到城隍庙,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喂老乞丐吃饭的初冬,“你为什么要应下这门亲事!”
初冬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将饭喂完了,又仔细打点妥当后,才起身,看着春极,眼中带了哀求,“孟小姐,我们出去说可以吗?”
春极看着破席上躺着的老乞丐,脸色缓了缓,跟着初冬出去了。
城隍庙外,初冬小心翼翼地站在稍远的地方,“孟小姐,是我唐突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只是晴姨娘……她说可以为我的义父请一位大夫。所以……”
“所以你就答应了是吗?”春极冷笑一声,眼中带着愤怒,“你想要大夫,我可以帮你找,你就非得这样毁了我吗?”
初冬脸色苍白,低下头不说话。
可春极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怜悯,堂堂孟家大小姐,竟沦落到被一个乞儿同情,春极心中翻涌着莫大的愤怒,可随之而来的无力感让她一丁点也发泄不出来。
她在孟府,确实过得连一个体面的丫鬟都不如,府中实权都在晴姨娘手里握着,连她身边的丫鬟都是晴姨娘的人,她又哪里请得了大夫。
春极沉默下来。稀薄的春光染绿了城隍庙门前的槐树,只是上一年冬还未凋落的叶子在春风轻抚下终于掉落,打着旋,落进春极莹白的掌心。
她与初冬,都是不如意的人。
春极合起手,掌心那片枯黄的叶子被揉碎,碎屑顺着指缝漏出,她低头轻声道:“谢谢你救我,只是如果可以,还是希望你能将婚事退了。你义父的事,我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