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禁制,杨心问从中看不到半点“可怜可爱”的师兄弟情。
若非对已然心如死灰的陈安道依旧恐惧,何至于用这三层禁制?若非担心他二人联手,又为什么除去五感还要封了陈安道的口,叫他连与自己说话都不成?
最重要的事,温平章掀动战乱的时机也太过凑巧,刚好就在师父死后,就在这浮图岭,这其中若没有叶珉的手笔,杨心问能把自己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
可是为什么?
掀起浮图岭的乱子,又让他带人下去把百姓救回山里,对叶珉又有什么好处?
是想趁乱杀了他,还是为自己博个仁善的名头?
如果是前者,那在他昏迷的时候下手不是更好?如果是后者,那也未免太过大费周章,修仙界向来强者为尊,李正德身死,李稜重伤闭关,上官家和陈家被清算,剩下的静水境圆满的高手几乎都是叶党,他这般颠倒李正德身死的是非真相都无人能管,还要什么名声名头?
二人两相对立,须臾,便有一个弟子踏剑飞来,在叶珉身侧恭敬道:“代宗主,共有一百三十三名弟子请缨下山,皆已记录在册。”
叶珉开口道:“未时一刻集合,三刻动身,叫七处禁制各派两个护法来,我再向他们交代开禁制的时辰。”
他顿了顿,又对杨心问说:“你怎么看?”
杨心问鼓掌,把手拍的啪啪响:“代宗主思虑周全,行事果决,心问听凭调令。”
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临到山脚集合时,杨心问却姗姗来迟,一百来号人等着他,各处禁制的护法也因迟迟没接到开山令而坐立难安。
此行凶多吉少,践行时便颇有肃杀悲壮之感。击鼓奏乐,焚香开坛,姚不闻领头誓师,人人捧碗豪饮,将烈酒与眼泪共饮而下,再浇在剑身上一挥,酒水若石涧飞泉,与鼓乐相和。
慷慨悲歌之中,众人喝了一圈才发现带队的人没来。
他们酒气都快化干净了,杨心问才信步而来。
人人都穿着青色的弟子服,就他一个身着红袍,提溜着一把从姚垣慕手上顺来的剑,慢悠悠地蹭到了队伍最后,满脸困意,还时不时打个哈欠,像是起夜时在排茅房的长队。
白归和徐麟也在队伍里,瞧见他便走了过来。徐麟脸上泪流不止,还呜咽着,白归的眼眶也有些红,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哭过,他们默默站在杨心问身旁,叫杨心问有种出殡的错觉。
他把勒索来的剑收进剑鞘中,抹了把脸,正色道:“小寡妇哭坟都不挑这个时辰,差不多得了。”
徐麟以袖掩面,擦了擦眼,强笑道:“本来见你迟迟不来,还当这事要不成,咱们保得住一条小命,没曾想你竟还是来了。”
杨心问莫名其妙地看他:“你不去不就保住小命了?”
“去还是要去的。”徐麟说,“总不能一直这么高高挂起,眼睁睁看着邪祟屠戮百姓。”
杨心问还是纳闷:“那你怕成这样?”
白归解释道:“怕是一回事,去又是另一回事。”
没懂。杨心问已经不太记得怕死是个什么感受了,看着这百来号人又哭又笑的模样还挺新鲜的,尤其是投向他身上的目光,那带点敬带点恨还带点看他看迷糊了的春意,着实比戏台上的还精彩。
杨心问到了,叶珉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一手持鼓槌,一手拿着那信号烟花,朝着天际点燃。
巨大的剑形映在天幕之下,同时另外七道烟花也从各处升空作为回应。众人严阵以待,便见姚不闻站在天矩宫前的主阵上杵拐念诀,春时柳四散的藤蔓在地上交织成开山阵的阵眼,七道边阵同时响应,穹顶闪烁,如水波一般流动荡漾,倒映出日光的色泽。
各种哭笑喜怒的杂音肃清,一百三十三人严阵以待,只听鼓点愈快,随着姚不闻大喊的一声“破”字,禁制上乍现一个人头大小的矩形空洞!
叶珉抽剑剑指那处,高喝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临渊弟子此去无功无名,无禄无利,微怜民生苦,世多艰,此所谓超然也,圣者也。”
“仙者众,神祇少。”剑光自叶珉手中剑出,笔直刺向从洞外探入的一颗邪祟的脑袋,“泽及民者即为神!”
“叶珉在此,祝各位此去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人潮汹涌,呼声震天。
人人抽剑相和,无论是否知晓叶珉的所作所为,在此刻都被这振聋发聩的祝词所鼓舞,杀声震天,士气洪壮,沸腾的热血烧灼着这一颗颗赤子之心,方才还没流尽的眼泪此时化作蒸腾的血汗,随着那急促的鼓点穿行在经脉之间。
唯有一人除外。
杨心问的手指搭在剑鞘上,冷眼看着在他旁边愤慨高喝的人群。
有哪里不对。
他尚未想出究竟是哪里给了他这样的违和感,前头的人便已经踏剑飞了出去。列阵既动,杨心问也无法分神再想,只能跟着这乌央乌央的人群踏出了禁制。
禁制外的白玉阶,已然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这地方杨心问来来回回也没踏过几次,远不及小时候在镇上伸长脖子仰望的次数多,于是时至今日,这长长的登天阶在他心里仍旧带着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风和无暇。
直至今日。
也就只能到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