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波打量着她。
黑天鹅亦低头迎向少年的目光,彼时嘉波还没有长高,比黑天鹅还矮了半个头,被一个身量不如她的少年打量总是一件奇妙而又有趣的事。
领路人适时开口:“你有没有什麽向对黑天鹅说的?”
这本该是前辈传授经验的现场,但黑天鹅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她见少年好像收敛得正经了一点,煞有其事开口:“‘我们记录,我们旁观,直到宇宙重建的那一天’,这是忆庭的铁律,除此之外什麽都别做,不要给自己找事,不要强行逞能,更别为莫须有的事情承担责任。”
好看的眉头皱了皱,他停顿片刻:“那样最讨厌了。”
“好好完成工作,忆者只为记录,不得篡改记忆,记住了吗?”
“为什麽不能篡改?”黑天鹅问。
“因为记忆是人类乃至万事万物存在过的证明,应当心存敬畏,同时也是你作为忆者踏上记忆命途的凭依。”嘉波解释,“你都没有了肉体,再从记忆命途改换别的命途,失去了模因穿梭的能力,那到底还要不要活了。”
“所以你记住了没,不要篡改记忆,要心怀敬畏。”
那少年认认真真问她,眼睛专注地凝望,黑天鹅觉得有趣,带着笑意回复:“记住了。”
好像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话说,少年和领路的忆者打了声招呼,言明这次回到忆庭单纯是返还一批记录好的光锥,现在又得回去继续执行记录的职责。
雾气包裹了他,连同那双明亮的眼睛一起,让硕大的忆庭又变回空茫茫的一片。
领路人实在是一个温柔的人,她抱歉地看向黑天鹅:“嘉波的性格就是那样,嘴上强硬,实际心地还是很好的。”
“他是最年轻的令使,某天突然被浮黎大人带回忆庭,也没有过去的记忆,但过了一小段时间便接受了忆者的工作,独自负责记录一整个庞大的巴德拉星域,那里位置偏远,还时有战乱发生,所以事情也很多,嘉波总是来去匆匆。”
黑天鹅有点惊讶:“他是令使?”
令使和普通的命途行者不同,如果将星神比作太阳,那命途行者便是一点萤火,令使介于两者之间,或许算得上反射日光的月亮吧。
领路人点点头:“他不喜欢我们叫他大人,说自己就是一名普通人类,也仅仅是一名普通人类。”
“更何况,他还那麽小,刚到忆庭时,他连宇宙中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甚至不知道命途和星神的概念,”领路人惆怅地叹息,忆者们年龄永远停在了踏入忆庭的那一刻,而嘉波却是当时忆庭中最小的那一个。比起令使,他更多地是在众多忆者呵护下长大的弟弟。
“繁育星神已陨,但繁育的虫群还在,几年后嘉波能够独当一面了,正好虫群出现在巴德拉星系周围,嘉波就被派出去负责记录这场战争,直到现在。”
黑天鹅哑声:“那他现在——”
“虫群于巴德拉星域再现,”领路人无奈地说,“大概是战争再起,他又要履行记录的责任了。”
战争,虫群。
在黑天鹅作为人类短短十几载人生里没有这样可怕的词汇,她出生平凡,和母亲相依为命,又在母亲病逝后靠自身悟性踏入记忆命途,被领路人发现并带了回来。
小镇生活虽有挫折,但不至于领略到兵戈四起颠沛流离的痛苦,黑天鹅一时没有感触。领路人觉得这应当是入职培训的一部分,身为忆者,应当喜怒不行与色,记录快乐时不会被快乐感染,记录痛苦时也不会被痛苦扰乱心神。
她塞给黑天鹅满满一摞光锥,说把这些看完,她就算正式上岗了。
然后。
黑天鹅吐了。
吐了个昏天黑地,纵使忆质构成的身体没有任何生理反应,但心理和感官的双重刺激让她忍不住作呕,什麽都吐不出来也蹲在忆庭一角两眼发虚。
“都有这个过程的。”见她这副样子,领路人怜悯地说。
光锥里尽是有关战争和死亡的记忆,在此前,黑天鹅没有见过虫群,也没听说过陨落的繁育星神,但至此她知道了宇宙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和命运,繁育注定陨落——因为繁育星神的子民,虫群,实在是太恶心了。
虫,一种无法停下繁殖欲望能够自我分裂的生物,族群数量以指数量级成长,虽然可以分裂,但很显然,血肉才是最具备营养的温床,而且分裂本身就要耗费大量能量。
每一个虫群经过的地方都会变成一颗死去的星球。
它们吞噬血肉,吞噬人类、动植物,乃至任何有形的生命,更因为身负繁育之责,任何和繁育有关的概念最后都会变成虫群的一员。
工厂生产的螺丝会变成虫子,树木结出的果实是虫子,从蛋壳里爬出的是虫子,女人怀孕分娩诞下的是虫子……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虫子,留给原地的,只剩下一片被啃食得只剩下焦土和恶臭血腥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