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上游荒滩上腾起滚滚烟尘,箭楼上的瞭哨声音都变了调:“骑兵!至少上千人!”
柳元宝登时白了脸。弓手睁大充血的眼睛,麻木地搭上最后一支箭。伤兵倚在墙垛下,用刀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半个月来无休无止的厮杀,已经让所有人濒于崩溃。
直到那烟尘中猛地刺出一杆高挑的赤旗,大旗上翻飞的“宗”字若隐若现,茫茫雪幕中犹如灼热的炬火。
“是援军!是援军到了!”
嘶哑的欢呼潮水般掠过城墙。攀爬飞梯的敌兵登时僵住,他们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的铁甲洪流正碾过枯黄的草甸。
敌阵鸣金收兵,飞梯上的兵卒慌忙下撤,城头守军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吼叫,滚石檑木倾泻而下,将撤退的敌兵砸成肉泥。
宗寄罗慢慢瘫坐在墙垛边,任凭漫天飞雪将面颊覆盖。当她睁开眼睛时,雪粒被长睫簌簌扫落,倒映出两汪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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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田城外晋军大营里,朔风卷着雪簇呼啸纵横。南军将军达奚翰一声不吭地跪在帐下,上首许久没动静,他便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哐当”一声,乙旃比延一脚将炭盆踢翻,惊得达奚翰一个寒颤。
这位晋国司空年过半百,代北风霜吹得一张脸褶皱丛生,眸子却极为锐利。他用匕首刮着手上的老茧,头也不抬地问道:“第几次?”
次次从城下败退,达奚翰自己也数不清了。他支支吾吾答不出,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犹自分辩道:“南军有援军到了……”
匕首“铮”地插进案板,将他的话断在喉咙里。
起初渡河时,他亦是踌躇满志,以为不过数日便能攻下璧田城。没想到如今梁军大旗仍飘在城头,被寒风扯满,好似一张嘲笑的嘴。
兵士战战兢兢地为司空换了炭盆,新炭在盆里烧得通红,却难以将对方眉心寒气驱散。
“末将恳请再率军夜袭!”达奚翰膝行上前,小心翼翼道,“这次从南门绕过去……”
上首传来乙旃比延一声冷笑:“你当薛会宁是第一天守城?如今这招数,他早在蒲坂就已经见过了!”
达奚翰犹豫一番,硬着头皮道:“那不如围而不攻,待其粮尽。”
“我如何能等?”乙旃比延瞪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在云中之时,我亲口向圣上许诺三天!如今二十天过去,你让我如何向圣上交代?”
灯烛将中军大帐染成血色,峥嵘铁甲随火光忽明忽暗。帐外传来伤兵的哀嚎,钝刀般刮着他的耳膜。
“司空……”达奚翰以头触地,道,“连日强攻,将士死伤惨重,再这样下去,莫说是攻城,能否回到云中尚未可知。”
乙旃比延指节叩着几案,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突然烦躁:“你待如何?”
“不如……向云中城请援罢!”
帐中登时陷入了沉默。
达奚翰的手颤抖不已,寒风将大帐吹得猎猎作响,烛火在眼前跳个不停。
乙旃比延盯着他铁甲缝隙里的血污,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或许,崔湛是对的。”
良久,达奚翰听到一声叹息。
黎明前的中军大帐,求援信写了又撕。
“臣无能……”小吏的笔锋划过纸页,墨汁如血渍晕开。
乙旃比延想起出征前在云中城夸下的海口,布满褶皱的老脸登时有些发烫。
帐外忽而一阵喧哗,兵士冲进来禀报:“司空!南蛮在城头……在城头……”
乙旃比延抓起兜鍪冲出营帐。风雪中,璧田城雉堞上兀然立着十几具晋军尸体,个个冻成青白色的冰雕。居中那个被摆成跪拜姿势的,赫然是他数日前派去劝降的幕僚。
“备快马,”乙旃比延克制着胸膛的震颤,声音竟无比平静,“八百里加急送去云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