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濯是头一次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但顺天府的值房,实在算不上什么窗明几净的好去处,光线昏昏,那张不知传了多少任捕快的半旧公案上,杂七杂八地堆着不少文书卷宗。
陆云蔚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墙角的柜子前,踮起脚,从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抓了一小把山楂片和陈皮,丢进了桌上的茶壶里。
滚烫的热水冲入壶中,一股酸甜扑面而来。她给韩濯满上,喝点这个,消食,解腻。
韩濯平日里喝的都是精挑细选的贡茶,哪喝过这种大杂烩,他小心翼翼地凑到杯口吹了吹,试探着呷了一小口,酸味率先撞上舌尖,让他不受控地眯了下眼,五官都快皱到了一起。
但随即,陈皮那独特的甘香便缓缓回了上来,与山楂的酸味恰到好处交织在一起,酸中带甘,竟也别有一番野趣。
“好茶。”他由衷地赞了一句。
陆云蔚不置可否,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悠悠地喝着,用眼神示意他——
客套完了,可以开始说正事了。
那日她托韩濯去调查永王一案的旧事,顺便找找当年的图纸。刘府里的人都当池子里闹鬼,是刘宏冤魂不散,可陆云蔚从不信这些。
鬼神之说,不过是活人用来遮掩罪行的借口罢了。一具尸体能凭空消失再出现,必是人为的机巧,莲池之下定然藏着一套极为精密的机关。
而有能力、有财力、更有这个需求去建造如此复杂机关的人,除了这栋宅子的第一任主人,还能有谁?
韩濯没走明面上的路子,而是请托了太子殿下身边的大监,那大监是个有门路的,又去求了他那位退养在宫里、曾经做过内廷总领太监的师父。
虽然那位老前辈如今眼也花了,耳也背了,但对当年那桩震动朝野的永王谋逆案,却是亲历者,记得比谁都清楚。
原来这事儿的根子,竟要追溯到太祖皇帝那会儿。
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最倚重的儿子,就是五皇子永王。永王骁勇善战,战功赫赫,性子也跟太祖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当时的七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先帝,则完全是另一个性子。
太祖爷既爱永王的英武,又忌惮他的功高震主。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将储君之位,传给了性情更为仁厚的七皇子。
而那道立太子的旨意,便成了永王心里永远也拔不掉的刺。他觉着,凭战功,凭能力,这天下都该是他的。
这股子怨气,在心里憋闷着、发酵着。
最终,就变成了反心。
听到这里,陆云蔚心下了然,又是皇子夺位的老戏码。民间尚且有兄弟阋墙,争家产,争宠爱,这皇家也不可免俗,根子上的东西,其实都一样。
只不过寻常人家是鸡飞狗跳,皇家一怒,便是伏尸百万。
果不其然,后来永王在自己的封地内私开矿山,偷铸兵器,甚至派人刺杀前往巡查的江北巡抚。见刺杀未遂,事情败露,他索性心一横,调兵直扑江北边境,想要直接自立为王。
消息传回京城,太祖爷震怒,当即下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是下给兵部的,让韩濯的祖父老肃国公点齐京营主力,前往江北平叛。而第二道,便是下给当时的大理寺卿裴大人的。
裴大人持天子节,第一时间率领京营的留守兵马包围了永王府,府门落锁,任何人不得进出。府内上下所有人等,无论主仆,尽数收监,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大理寺卿,裴大人?”
韩濯点了点头,“正是,这位裴大人就是如今的裴阁老,据说他当年是太祖爷一手提拔的孤臣,与朝中各派都无瓜葛。”
“不过嘛……”韩濯没好气地说,“我祖父曾提过,这位裴阁老当年在京城可是个有名的笑面虎,不仅最会揣摩上意,刮地皮的本事也是一流。宫里的老人们也私下都传,说他当年在永王府,以清点造册为名,足足待了七天七夜,最后从王府里运出来的财宝,比上报给国库的数量,要多出好几倍。”
见陆云蔚听得仔细,韩濯又神神秘秘地说:“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永王狡兔三窟,那位裴阁老虽精明,却于机关土木之术终究是外行,所以即便掘地三尺,也只是刮走了表面浮财,而永王的秘库,他压根儿就没找着。”
陆云蔚不解,“既然如此,为何这么多年都无人再去寻找?这宅子,竟然能安安稳稳地落到刘宏手里?”
韩濯道出各种缘由,那宅子被官府封了四十多年,里头能挖的地方,早就被那些不怕死的江洋大盗、泼皮无赖给从里到外挖遍了,别说宝藏了,连根毛都没剩下。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觉得那所谓的宝藏,就是个笑话。
后来又有传言,说永王和他那三百多口冤魂一直没离开,宅子里夜夜都有鬼哭狼嚎,进去的人都会被冤魂缠身,不得善终。这谁还敢去?
过了这么多年,永王府已经彻底从一个发财梦,变成了一个吓唬小孩子的鬼故事。大家只知道那是个荒了很久、不干净的破园子,至于里面到底有什么,已经没多少人真正关心了。
韩濯继续道:“直到十几年前,有官员上书,说与其让地荒着,不如折价变卖充盈国库,圣上这才松了口。可京城里但凡有点头脸的,谁敢买这谋反的凶宅?也就刘宏那种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的商人,才不管吉利不吉利,恐怕他当时还觉得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呢。”
这话倒是不假。
陆云蔚心想,满朝文武,谁会去碰永王的宅子?谁又敢去大张旗鼓地打听?这不等于明晃晃地向圣上表明,自己对那个谋反的永王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