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透出满满的等级制度,仔细琢磨的话,士人去世曰不禄,便是无法继续领取朝廷俸禄的意思。如此等级分明之下,马服君能有今时今日之地位,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赵家想再出一位能与之比肩,撑起赵家门楣的,约莫是不可能了。
但赵家好似还没意识到其中风险,沉浸在外头那些挤破头想和他们搭上关系之人带来的虚幻中不可自拔。
对这点赵豹心知肚明,皱起眉头,低声与林评耳语:
“子孙能力如何马服君是心里明白的,他留下遗言要葬入封地,且入殓后叫即刻启程,不得在邯郸城延误,要去封地停灵,命其子孙在封地守孝三年,无故不得出。”
林评算算日子就明白了马服君的用意:
“《周礼》有规定,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三日而殡,三月或逾月而葬。”
也就是说天子七日入殓,停灵七月再葬。诸侯五日入殓,停灵五月再葬。大夫三日入殓,停灵三月或一个月再葬。马服君属于大夫阶级,应该在家中三日内入殓,停灵一到三月,然后实行葬礼,即便要葬入封地,时间也很宽裕。
“马服那地方我知晓,距离邯郸城三十里,扶棺前往的话,三日足矣,路上不必太赶,如此要求,只能是希望子孙能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邯郸城。”
赵豹也是这般认为,他在这方面消息比林评灵通,望着眼前沙沙作响的竹林叹气:
“正是如此,马服君还交代子孙,入殓后朝中同僚前来吊唁者,不收礼金,细心招待即可。”
林评眉头微动,明白了马服君的良苦用心,这是知道没了他赵家便要逐渐没落,便从他的葬礼开始让子孙低调。
那如何才能低调呢?子孙立刻离开邯郸城,在他的封地守孝三年,不收礼金,不宴饮,不嫁娶,不和朝中大臣往来,就是彻底的低调。
可惜啦:“那如今府中是谁主事?”
“赵括”。
“难怪。”林评道。
他一路行来,上门吊唁者多乃有身份之人,毕竟《周礼》规定,“天子葬,同轨毕至;诸侯葬,明盟至;大夫、士葬,同位至;庶人葬,族党相会”。
也就是说,能来马服君丧礼的,都是与他同朝为官之人,带来的奠仪不可能简薄,就连他带来的东西用金钱衡量的话,也价值五十金!
可赵府负责此事之人并未有推拒之举,全都叫人收下,堂而皇之记在了礼簿上。
是赵括能干出来的事。趁着马服君夫人病了,无人约束,彻底放飞自我。
赵豹对赵括的行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对林评发两句牢骚:
“听闻马服君曾叮嘱其夫人,他的随葬品一切从简,可惜他夫人如今病着,将事情交给儿子处理。无人敢将赵括的行事告知于她,怕她气急之下病情加重。”
随葬品从简对林评而言不算甚么,毕竟他家中长辈和兄弟姊妹中,有开战斗机战死于蓝天之下的,有抢险救灾在大爆炸中火葬的,往前数还有在战场上连尸体都找不回来直接立衣冠冢的,哪个都是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
最不朴素的约莫是祖父他老人家,身披国旗,土葬。算是留了全尸,随葬品也只有祖母年轻时常用的一把木梳而已。
但在赵豹看来,马服君此举,简直是为子孙后代操碎了心,要知道如今沿用周礼,随葬品的种类和多寡,是根据死者的社会地位决定的。从饮食器具到陶器,鼓器,兵器,乐器,玉器,无所不包,奢侈程度令人瞠目。
可赵括辜负了这份拳拳爱子之心,着实叫赵豹气恼。
林评能理解他的气愤,他才听那位历史学老教授讲过,距今两百多年前,周王朝有个诸侯国为曾国,其国君名乙,后世称之为曾侯乙。那位的随葬品可谓琳琅满目,华美异常,件件都是世所罕见的珍品,令人垂涎,曾侯乙编钟在后世更是享誉世界的文物。
可见越是身居高位,越舍不得身后事,林评有感而发:
“都盼着多多随葬,到了那头也能继续富贵荣华,马服君能看透这层迷障,属实难得!”
赵豹神色复杂,他自认为子孙也做不到这个地步的,但不妨碍他认为对方敢豁得出去,是条真汉子,因为马服君还留了话:
“叫子孙日后给他准备的祭祀品,只每年一副小牢足矣。”
林评知道,如今的祭品分大牢和小牢,大牢是牛羊猪各一头,小牢则是羊和猪各一头。大牢专为天子祭祀,旁人不得擅用,小牢根据自身情况使用,马服君的身家,日日换新鲜的都使得。可马服君提出如此要求,难道能是为了自己?
“另外,不叫活人殉葬,不叫拿人祭祀。”
林评有一瞬间的怔愣,这遗言简直是在挑战贵族们敏感的神经。他深深看了赵豹一眼,同样压低声音道:
“既然您能将此事告知于我,想必是决定尊重马服君的选择,那还请您继续保密,此事出得您口,入得我耳,再不可告知第三人。”
若是从其他人嘴里泄密,他就管不着了。
至于林评如此叮嘱的原因,是据他所知,在很长时间内,对贵族而言,坚持人殉和人祭,有他们不可放弃的理由。马服君的遗言传出去,定然会在贵族中间引起轩然大波,赵括怕是应付不来。
从这一点上来讲,马服君若真为了子孙着想,便不该留下这种遗言。可见在子孙之外,马服君还有他自己的坚持,这让林评打从进了这座宅子便沉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林评惊讶的是:“如今还有人祭吗?”
赵豹颇为晦气的嗨了一声,只道:
“人力有穷尽,人力所不能及时,便总想求得上天垂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