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评沉默了。
人祭,是将活人当做祭祀品,给上苍和去世的祖先献祭,总归是想求些甚么,类似于恳请上苍和祖宗保佑风调雨顺,保佑子孙安康,保佑江山永固,保佑出征顺利。
贵族们朴素又残忍的认知里,求人办事,要给人送礼,同样的道理,求去世的祖先和上苍办事,也得给人送点礼,其中最贵重的礼便是活生生的人。
将人和三牲放在一起当祭品用做祭祀,因而人祭也叫人牲。而三牲在祭祀礼仪结束后会被参与祭祀之人分而食之,寓意得到了祖宗和上苍的赐福,人牲也是同样的待遇。
于是从这种层面上来讲,人,自来就有吃人的习惯,是真正意义上的吃进肚子里。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周文王的祖父在投靠商朝后,主要负责的就是替商朝抓捕运送每年祭祀需要用的人牲。后来,纣王命人将伯邑考做成人牲,考验其父忠心,其父姬昌为表对商纣王的忠诚照样吃掉了儿子血肉做的人牲。
往前数几百年,小事用奴隶祭祀,大事用贵族祭祀的血腥习俗一直延续到如今。有蒸熟的,有烤熟的,有打死的,有灌水银脱皮的,死法之残忍,不可想象。
林评看过《竹书纪年》,经过他的大致推测,自周文王制定了翦商计划,一直到周武王姬发实施计划灭商后,命人在周庙举行了盛大的“燎祭”向祖宗汇报计划成功的好消息时,要将玉器锦帛和祭祀品全部放在柴堆上焚烧,其中大量的人牲都来自被俘虏的商人。
直到周武王姬发去世,他儿子继位,由他弟弟周公旦主持朝政,才禁止人祭。自此,牲畜祭祀逐渐取代人祭。
没成想,还是有人在偷偷的搞这一套。林评有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因而,他问赵豹:
“而今连人祭都不可避免,那人殉就更肆无忌惮了吧?”
赵豹知道林评嘴严,不介意向他多透露一点,压低声音道:
“人祭还得偷偷摸摸做,免得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但人殉自来就没断过,瞧先生这表情,也是信儒家那一套,听不得这些罢?
跟先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儒学即便在民间传播范围广,影响力大,一度成为显学,可不论是孔子还是他的三千弟子,周游列国,从未被国君重视,无功而返,那是有原因的。先生若想入朝为官,不论在哪个诸侯国,万万当心呐!”
林评被赵豹对孔子精准无误的评价逗乐了。
孔子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极力想恢复礼教,这个礼是依托周礼而存在的,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他想恢复周礼。可周礼对诸侯国的国君有超乎寻常的严酷管辖。
当时周天子已经名存实亡,诸侯国国君头顶没了事事都要插手的婆婆,不知有多自在呢,孔子忽然冒出来说他想重新依靠礼教恢复周天子对诸侯国的管控,诸侯国国君能乐意重新戴上脚镣才怪。
各位国君听了他老人家那番言论,没直接把人打出去已经是极力克制的结果了。何况他老人家还主张以仁治国,以礼治国,以德治国,要求国君做个仁人君子,道德模范,爱民如爱己。
那他老人家有多不受诸侯国国君待见,可想而知。
林评相信,若是把那一套反过来,把他要求用在国君身上的枷锁套在百姓身上,要求百姓各个都以仁,以礼,以德为做人的标准,那国君们想必各个都是乐意之至的。
“我瞧赵括之做派,连不收礼金都阳奉阴违,想必不用人殉也是做不到的,何况这得他顶着邯郸城贵族们的压力去做。也是我之前想太多,压根不用咱们帮着保密他也不会去做,倒是马服君一片苦心怕是全白费了!”
林评语气有些复杂,怪不得今儿引他进门的毛遂先生,路上遇见的奴仆脸色都那般差,偶尔还能听见其他院落传来女子嘶声裂肺的哭嚎。
如今想来,为家主亡故的伤心或许有,但更多的是忧心被赵括送去给他爹殉葬罢。
听林评如此讲,赵豹给了他肯定的眼神:
“这么些年下来,如今日之场面我在邯郸城见多了,甭管生前说的多大义凛然,事情真到了跟前,贪生怕死才是本能,能活着没人愿意主动去死。”
说到底,君权,父权,夫权一层层压下来,底层人没选择的余地罢了。
据林评所知,如今的人殉,是贵族死后,让他们生前喜欢的妻妾,大臣,用惯了的下仆,奴隶,以及设计制造陵墓的工匠,全部殉葬。
可没人在乎那些人想不想死,有的是残忍至极的办法让他们死。其中让修建陵墓的工匠殉葬,是为了防止泄密,引来盗墓贼光顾。
至于让信任的,有能力的大臣殉葬,背后的理由更加复杂。近两百年来最有名的便是秦国的秦穆公,临终时一口气带走了秦国一百七十多位大臣,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为秦立下汗马功劳的奄息、仲行和针虎。
在这一刻,权贵对普通人的剥削如此赤|裸|裸,血淋淋的展现在林评眼前,他沉默良久,想起孟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即便后来有人用形状像人的陶俑代替活人殉葬,也是该断子绝孙的行为。陶俑都不忍心用来殉葬,何况让活生生的人去冻死饿死呢?
这话让赵豹无言以对。
第27章瑶光比资本家还狠
林评去和马服君夫人辞别,被人领进屋后,瞧见躺在床上面容枯槁的老妇,竟是一夜白头,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昔日风采,不由心酸。
对方朝他笑的和蔼:
“吓着你了罢,孩子?”
怎会?林评幼时见过祖父因为祖母的牺牲,一夜白头,那种悲痛只能当事人独自消解,旁人帮不上分毫,再多的宽慰也无济于事。
马服君夫人见他说的诚恳,勉强笑了一声,叫人拿了一把剑给他:
“我们从桃村回来,他便念着要给先生寻一把能配的上您的剑,千挑万选得了这么一把,可惜他没机会亲手交到您手里,您若不嫌弃且收着罢,也叫他少了一桩憾事,走的安生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