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炉中香已成灰,只一缕沉烟犹浓,细袅袅的散开着。一场冤业情仇,薛夫人已叙至尾稍,恍惚间,她陡然有一种今生已尽的感觉。
此时,街巷里响起一慢一快的敲梆声,原来已是上灯时分。一直陪侍薛夫人身侧的婢女燃起一盏烛,剔得灿亮亮的,置于几案之上。
光映之间,薛夫人的眼眸中晃动着明明灭灭的烛火,透出几分阴恻恻的凋颓。
少年心中也难免有些唏嘘。
又想:“其实并没有人能证明,她的每句话都未作伪。”
他向薛隆爱瞧去。
只见她默然呆坐着,如木偶一般,却难掩悲恻,不言不语。
许久,方怔怔开口向薛夫人道:“原来姐姐是爹和王六娘子的女儿,所以爹才那么恨她、利用她。那我呢?我是谁和谁的女儿?”
薛夫人不答。
她俛颈沉吟,神思亦颇悲切,道:“我那时身子不好,心神紊乱,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永兴二年的岁始,萧郎在金陵城边的北湖找到我,那晚的明月清光似水,比十五的满月还要圆美,风声隆隆里,倾岸的梅花簌簌乱响。
“那晚,萧郎和我说了许多许多话。他说他小时候爱哭闹,他的二姐姐最会说故事哄他,曾给他讲过一个莫愁女的故事,说莫愁女不堪受楚襄王凌辱,于深夜投湖自尽,被渔夫救起,最终与心爱之人团聚,归隐山林。
“他说,当年他的二姐姐带着他杀出一条血路,途中以己身引开搜捕,与他约在檀溪汇合。他途经我家庄子时,不防被毒蛇咬了一口,以为要命丧于此,正在恼恨报不了血海深仇,竟然出现一个仙女救了他。他心生爱意,却只能匆匆离去。他赶到檀溪,躲躲藏藏待了半年,他二姐姐都不见来。他身上银钱将尽,只好投义军去了。
“他还说所有事他都知道了,圣上念他有从龙之功,只要他去西蜀再办好一件事,不仅饶他屠戮之罪,还将我许与他。谢家已被他所灭,王家也没剩几个活口,他家的大仇也算报了。
“等他从西蜀功成身退,便带我去北方寻他二姐姐,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圣上已经答允,他往西蜀期间,将我安顿在皇家尼寺,与太妃们作伴,谁也不能欺辱我。”
说着,薛夫人泣不成声,悲咽续道:“那夜,我与萧郎割掌沥血于湖中,舀水同饮,立下尾生抱柱的誓约。然后,他带了和王六娘子的女儿,又捡起一个女婴,径往西蜀去了。或许……你就是那个被母亲丢弃的女婴。”
接着她向薛隆爱絮絮询问道:“萧郎在西蜀这些年是谁服侍他起居?吃的惯吗?穿什么衣服?事情办的顺不顺利?有没有吃苦头?”
薛隆爱凄然苦笑,道:“顺利,当然顺利。爹身在蜀中的任何一日,所做的任何一事,都当得起一句不辱使命。正因如此,也使他永不能再回来,你这十四年岁月,终是空等一场。他费尽筹谋,枉为他人作嫁衣,白丢了自己的一条命,也害了别人无数性命。”
薛夫人正待说话,门外响起一阵槖槖踏梯的脚步声,伴有兵器‘哐当’晃动的声响。
那少年脸色惊变,将薛隆爱护于身后,闪身避于门侧,只道不好。
猛听得门外有人朗声道:“卑职尚书府武卫殷亭刃拜见小夫人,恭请小夫人回京。”
薛夫人倚着楼窗向外望去,目神渐散,身子发颤,语气幽幽道:“他来了。”
薛隆爱懵然不明,问道:“谁?”
薛夫人眼波一转,寒森森的眼睛在薛隆爱脸上盯视了一个来回,笑道:“你的杀父仇人呀。”
薛隆爱和少年抢身去看,只见月影风里,街市华灯万盏,她远远望见州桥北岸的两道之上,四围护兵仪从整肃,拥着一乘白马钿车扬尘而来,道上行人纷纷避让在侧。
马上人是个身穿紫襕公服的官人,四十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骨劲秀拔,只眉头不伸,面上尽是忧忡之意。
薛隆爱道:“他是谁?为何要杀我爹?”
薛夫人一字字道:“他是昔日大司马王介山的第三子王徽策,当今长公主的驸马都尉,如今官居六部尚书之首。”
言罢,她伸手拧住薛隆爱的脸颊,厉声道:“你给我记着!你必让此人死在你的手里,这才不枉萧郎白白养你十四年。”
随即,薛夫人望向身侧的婢女,柔声道:“汀葭,以后你就跟着这丫头吧。咱俩主仆一场,在我心里,你实比我的父母兄弟还要亲些。”
汀葭跪在地上,哭道:“我知道的,我都答应夫人了。”
薛夫人双眸忽而灿然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