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是天之骄子,从生下来就耀眼,人们即使讨厌她,也会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目光,就像太阳吸引花盏,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优越,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认为,自己的爱情也会像修炼一个术法那样,简单而轻易地被她采摘。
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这样甜蜜,这样欢喜,也这样哀愁,这样酸涩,她没想到自己也会迷惘困惑,会愁肠百结,会困顿无奈,会因为一个人的眼泪而心痛难抑,会独自坐在寂寥冰冷的月光里,狼狈而无措地想,自己到底要不要放手,让她离开。
……那时候,她太想当然了。
那时候,她也没有遇到谢挚。
谢挚……谢挚。
在舌尖,在心间,姬宴雪反复地呢喃着,目光里有朦胧的雾气。
这两个字仿佛牵动着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稍动一动,为她泛滥喜忧。
姬宴雪捂住了心口,低低地咳嗽。
心痛本是一种形容,并不是具体的实感,但是现在,她的心脏真的疼了起来。
谢挚死去的那五百年间,她用心血为她温养身体,留住她身体不坏,其实有不小的后遗症,导致她至今时不时仍会心脏疼痛。
但她从没有对人说过,只是平静地那样做,若无其事地承担了。她一直是这样,认定了的事是如此,认定了的人也是如此。
她也会疼,也会疲倦,也会迷惘,在感情面前,她也是初次动心的生涩凡人,和任何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第一次遇到谢挚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人族少女,只有十六岁,固然漂亮可爱,合她心意,引起了她些许兴趣,但也没有多么让她放在心上。她那样长的年纪,看着她,不过如同看待一株新鲜柔嫩的花朵,很可爱,也很有意思,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更多看重的还是她故友义女的身份,至于心间因为她而起的那些微小波澜,姬宴雪并不怎么在意,很漫不经心地随手放过了。
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她当时这样想。
在谢挚身上放了一缕神识,也只是一时兴起,再多说一点,是顺手为之的好意——尽管那女孩并没有领她的情。
在花山的甜梦被打破时,谢挚对她横眉竖目,冷言冷语,甚至还将剑尖对准她,她仍是不在意,也没有动怒,只是捏住她的剑,轻描淡写地叫她明白她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又半真半假地问她为什么不试着喜欢自己。她看出那个少女坠入爱河,对云清池怀着一腔青涩的痴恋,想起那个白衣女人眼里压抑的沉沉欲望,忍不住想要提点几句。
而换来的,是她反应激烈的维护与顶撞。
那时姬宴雪有一瞬间心想,真是可笑,她管她做什么?她爱撞南墙,便由她去撞,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姜既望的女儿,她为什么要替她操心?她有可能是昆仑山待太久,以至于都闲得有点好心肠了。这小孩完全正在晕头转向的时候,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也不会信的。
她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防备和警惕,姬宴雪也不是看不出来。
离去时她对谢挚说,“下次见面,我希望是我的真身见你。”本是句随口的逗弄,但也未尝没有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真心实意——她是期待和谢挚再见的,她想知道,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
在昆仑山上抱着毛茸茸的小狮子,听它念叨“挚姐姐”,远眺东方,姬宴雪也会时常想起谢挚。
不知那个胆大包天的人族小姑娘,如今怎么样了?她还在喜欢她的云清池么?
而再见之期来得如此突然,也完全出乎姬宴雪的意料之外。
她收回抵在年轻女人颈边的剑,看她转过身来,扬起无可挑剔的得体笑容,叫她“陛下”。
八年而已,昔日璞玉大放光彩,岁月好像磨去了她身上的一切棱角,她头一次见这西荒少女对她恭敬。
谢挚跪下来,字字诚恳,说要助她成神。她见她下跪,只觉不舒服,见不得她如此。
至于成神……这傻姑娘一点也不知道成神的真相,姬宴雪也无意让她知晓,由着她去。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预感的,她大约找不到下半部《五言经》了,但还是像完成任务一般不甚上心地继续找下去。
她接受自己的最终战死,为五州而死,注定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的荣誉;自诞生起她便知道,自己此生与龙女云青紫必有一战,这万年的仇怨,注定要在她手上终结。
有时姬宴雪觉得,神族寿命太长不见得是件好事,活着也实在无趣,能读的书都读尽了,昆仑山上下也再找不出可以修缮之地。
她三千岁了,也是时候该轰轰烈烈地光荣战死了。
这种种心情与想法,无可与人说,姬宴雪也从未打算吐露。
不过哄哄谢挚,也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长大了,也长开了不少,没有小时候可爱和有意思,眉眼间总带忧郁,话也少,应该是受了云清池的情伤所致,姬宴雪如此猜想。
不知怎的,她不喜欢看她不开心,也不喜欢她对自己疏离生分,比起尊敬,她更想要谢挚待她还如从前那般。
看着她的侧脸,姬宴雪心中也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