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四人坐在石桌旁晒太阳。
建安冬日多阴天,少见阳光,故一有大太阳的天气,城中各户都在院中支起竹竿,晒被子。被子久不见阳光易潮,人久在灰暗里易溺。
在晒被子的同时,人们也会在太阳下坐坐,或在城中河边找个店家,或在家里院中摆开椅子,招来二三好友喝茶谈天,吐故纳新。
隔壁院中正巧有此一行,这矮墙本不隔声,故邻居的酒局大家听得清清楚楚。
那两人似是旧交,喝的多了些,已经开始说胡话。
“张兄,我本隐于终南山,听闻文帝有道,这才出来考科举,哪能想到朝廷已经坏到这地步了,这买官成风,竟无人有异议。”声音低沉,似是个老者,像是个举子。
“吴兄,莫生气,气坏了自己才不是?”声音清亮,似是个年轻人。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一拍案:“你就不生气吗?”
年轻人笑了笑:“世间不公事多了去了。譬如有人继承权贵,有人生来贱籍;有人天赋点满,有人憨若稚子;有人总遇坎坷,有人一生顺遂。若是每件事都置气,自己岂不是都死了百八十回了。”
老者也知道是这个理,他还是气不过:“这曹文华寒门出身,怎么还这么为难寒门子弟呢?”
年轻人笑笑:“吴兄言重了,现在可比前朝好太多了。朝中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或许开始他也曾信誓旦旦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新光景,毕竟贱籍者可脱籍,愚笨者可练习,有志者事竟成,没什么做不到的。但做到了以后呢,权利钱财似罂粟,易诱惑人心,尝过了之后难以再戒掉。”
老者哀叹一声:“前朝权臣只手遮天,帝王骄奢无道,我年轻时看不惯,便归隐山林了。现在以为环境好了,可以有所作为,哪知又是这样?我要不还是归隐得了。”
年轻人一听似乎来了气:“怕是前朝都是吴兄这样的人,才会覆灭的吧!人人都想明哲保身,没人站出来说话,没人来挖腐肉,这才从里到外坏透了吧。”他一顿,又说道:“我已经向右相递了折子,两派相争,就看他管是不管了。”
老者一愣,问道:“若是他不管呢?”
年轻人回到:“联名上书。”
历史车轮向前轧去,蜿蜒曲折。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这是大多数儒生谨记的话,他们见世道黑暗,不配容我这如玉君子,便归隐山林。少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可他们没有想过,若是每个人都这样想,没人去改变,那黑暗只能更黑暗。
可是今天,老者见有人豪言壮语——我就是要让这车轮正着往前走,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年少的壮志涌上心头,他端起酒壶,轻碰年轻人的酒杯,再仰头痛饮,澄澈的酒在空中划过完美弧线入了喉:“张兄带我!”
温映怀疑景宴此行是故意来这听壁角,她往右一瞧,正巧看到一片白梅花瓣落在景宴眼角,上边是浓黑剑眉,下边是细长睫毛,她看得入神。
景宴适时睁眼,正巧与她视线相撞。
温映赶忙把视线往另一侧放,只见得戚念双手抱剑呼呼大睡,又见沈慈在一旁翻着医书,她笑了笑,闻着空气中悠悠冷梅香,她希望生活慢下来,不必多波折,就这样三两好友一顿饭,也未尝不可。
可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先到来,医者这里总有紧急情况,容不得慢。一阵短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沈慈抱歉看着温映,去开了门。
来人是建安郊外不远处太华山的小道童,小道童满头大汗,喘气大呼:“沈大人,赶忙随我去观中,有个人不好了,我们惯常的救治不管用了,只得来找你了。”
惊起了院中人,沈慈赶忙收拾药箱,跟着小童往外走。
景宴问温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温映点点头。
当今国教为道,全国多道观。太华山离都城不远,是有名的道教圣地。
山上一个太和观,观主紫阳真人德高望重,时常出入宫闱,与文帝论道;观主小弟子无为道人景清未出家前又是皇家身份,乃文帝兄长之子。
皇家这一代子嗣单薄,唯景宴与景清二人。故引得太和观香客云集,即便有个头疼脑热,也要徒步爬这艰难的山道上来祈福以示诚心,观主无法只能让观中子弟精研道医,但疑难杂症还得沈慈出马。
温映觉得自己是一时头热,才答应要跟着沈慈一起去太和观。她实在忘记了上太和观大道并不通,马车不能行,最后一段约半时辰步程的山道与她而言是难于登天。
她低头看了看平地上的第一步台阶,转头看看景宴,又看看戚念,眼神示意:我们能不能不去了。
戚念性坚韧,做事从不半途而废,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转头避过温映的视线。
景宴不发话,一副你随便的样子。但温映从小察言观色本领告诉她,这人心中一定在想,来都来了,一定要上去,这事儿没得商量。
温映把心一横,为了能见到景清,拼了!她硬着头皮踏上了第一步台阶,跟随着小童的步伐。那表情,简直就是景宴和温映在架着她去英勇就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