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震响,堤岸颤抖,几近骤然爆发。
那块条石轰然脱离原位,裹挟着漫天飞扬的尘土、碎石和浑浊的泥浆,砸落堤岸。
巨石入水,泥浪滔天,登时溃坝。
溃口堤段裸露毕现,夯土间冲出大量沙土茅草,朽烂断裂的竹片杂乱刺向上空,空洞底部,散落着几片边缘焦黑的、厚实的油布残片,散落的泥土和朽木间,清晰地混杂着大量灰白色的、散发着刺鼻火硝气息的粉末。
时间仿若凝滞,唯有河水奔流呜咽,泥水中翻滚下沉的沉闷余响,在场之人,无一不倒吸冷气。
朱焕同她带来的人马僵在堤上,面无人色。
堤岸旁,萧允贞极其嫌弃地甩了甩沾满泥污的宽大袖口,靛色锦缎早已失去了原有华彩,变得污浊不堪。他低头看看沾满泥污的华贵马靴和湿漉袖口,眉头紧蹙,极不雅致地“啧”了一声。他甚至抬起一只脚,试图在草地上蹭掉泥土,动作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孩童般的任性。
“真是惹人生厌——”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带着还未散尽的酒意,一通抱怨道:“好好的玉佩没寻着,倒惹了一身腥臊!贪墨工款,欲引人祸,诸位大人的手笔真是了不得啊。”
朱焕如梦初醒,原本雍容华贵的面庞上青一阵紫一阵,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向萧允贞,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尖利得变了调:“安阳郡君!你……你胆大包天!竟敢公然毁坏河堤重地!此乃动摇国本、祸乱京畿之重罪!来人!给我拿下……”
她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并非萧允贞,而是自朱焕身后一名试图上前执行命令的亲卫。
一道乌光闪过,那名亲卫握刀的手臂齐肘而断,鲜血狂涌,断臂连同腰刀一齐砸在泥地上。出手的是萧允仪身后一名毫不起眼的灰衣侍卫,她手中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刃正滴着血珠。
“朱大人,”萧允仪的声音响起,威严尽显,“诬陷皇嗣,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堤岸高处,萧允仪缓缓从圈椅上站起,玄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捻动白玉圭的手在身侧,指节泛出青白,沉声道:“工部侍郎张谦。”
“臣在。”
“马上命人查探河堤夯土。”
“是!”张谦不敢有半分马虎,立即点了河工头目,“黄兰芳,你最为经验老到,还不速速查探!”
这工妇瞧着已过而立,她举起夯杵,在堤岸土料上来回夯击,又抬脚踏上几步,细细探听,如是余次,自信答道:“报!夯声不对,打夯时回音虚浮,定是土层并未压实!”
张谦心下了然,正了正神色,向楚王行礼道:“殿下,《水部式》之中尚有规定,河堤修筑,需‘层土层夯,以杵击之如桐声’,只怕前些年大修时,便已……”
萧允仪摆手示意张谦止声,她的目光并未在堤段溃口上过多停留,只缓缓扫过身后肃立的几名心腹。御史台立于六部之外,职权特殊,且直属皇权,是为皇室耳目,奉旨调阅档案文书最为合适。
她的目光终是落在了人群边缘,一位身着官袍、面容沉静的年轻女子身上,那女子未表一言,却在她目光触及的刹那,微不可察地颔首。
“谢子渺。”
“臣在。”
萧允仪握举白玉圭,对众朗声道:“赤鸾玉圭在此,本王奉命监国。敕监察御史谢子渺:着即查取青石渡工程案牍,凡六部经手官员,一概不漏,限三日后酉时前送呈王府,不得有误。”
“微臣遵旨。”谢子渺再次垂首,身形退去,如融水墨滴。
“至于朱大人,”楚王转过身,甚至没有给朱焕辩解的机会,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转向神策军都虞侯元婕,斩钉截铁:“神策军听令,堤岸一应物证,悉数封存,任何人不得靠近。水部郎中朱焕及其随从,假传太女口谕,诬陷皇嗣,押送大理寺候审。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遵命!”元婕腰刀铿然出鞘,率神策军士压制朱焕亲卫,朱焕本人更是被两名魁梧军士反剪双臂,死死按在冰冷泥地上。
堤岸旁,萧允贞嫌恶地退开几步,用沾泥手背随意擦了擦溅到俊美侧脸的泥点。朝阳金光落在他敞开的凝脂胸膛上,那张面庞间没有半分惊惶,唯有被打扰游兴的浓浓不悦。
随后,他眼神漫无目的扫过混乱人群,越过无数张呆滞的蠢脸,直直望向远处高坡上那架酸枝木轮椅。
纵隔喧嚣尘土,裴照野依旧清晰得见,萧允贞那双迷离凤眸倏地弯起,唇角勾起极淡、极快、却带着得逞般酣畅淋漓快意的弧度,晨光落在他沾着污泥却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笑容张扬肆意,唇下青痣更显妖邪。
高坡之上,寒风凛冽。
裴照野端坐轮椅,素裾下双腿僵硬冰冷。她无意识攥紧轮椅扶手,指节泛白,脊梁却仍是挺直如松,不任由自己受情绪所控摆出生厌神色来。
她平静若水的墨色眼眸间,倒映着堤岸溃口,倒映着朱焕惨白面庞。
倒映着萧允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