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允贞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嗤笑一声,直起身,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琼浆滑过喉咙,他舔了舔唇上沾染的酒渍,红唇在灯火下更显妖异。
“出家人都比不上你这颗木石心肠,”他评价道,语气却听不出多少失望,反倒像找到了新的乐子,“我本不想再招惹你,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既然来了,就陪我看看这满城的热闹吧。”
他不再看裴照野,自顾自转身,朝着最喧嚣的灯市深处走去。背影华贵,摇曳生姿。
裴照野怔愣了一瞬,却发觉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南诏官员将珍禽孔雀进贡朝廷,仅在宫中设园林豢养,她从未亲眼见过孔雀,但画卷之中的工笔花鸟,的确同萧允贞一般华贵精妙,并无二致。
若她真是下山除妖的道人,自然也会收摄这般模样的精怪。
青梧看向裴照野,得到她微微颔首的示意,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动轮椅,跟了上去。
轮椅碾过清扫干净却依旧湿冷的石板路,融入汹涌的人潮。巨大的鲤鱼灯在头顶游弋,莲花灯在水渠中漂浮,走马灯旋转不休,映出才子佳人的剪影。
萧允贞走在前面,步履看似随意,却总能恰好为轮椅留出勉强通行的缝隙。
行至一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胡商戏摊前。深目卷发、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说着一口官话,正卖力吆喝,手中拨弄着一具尺余高的木傀儡。只听机括咔哒作响,那雕琢粗糙的木头武人便迈开僵硬的步伐,在石板上蹒跚前行,双臂尚能抬起,挥舞木剑,引得围观孩童阵阵惊呼雀跃。
萧允贞驻足片刻,狭长的凤眸扫过那笨拙的木偶,毫不掩饰地嘲弄道:“徒具其形,死气沉沉。”
他信手从腰间锦囊中拈出几枚小巧玲珑、形似瓜子的金锭,指尖微弹,金瓜子划出几道短促的金芒,只闻几声脆响,精准地落入摊主脚边的黄铜托盘中。
不等那粟特商人堆满笑容的感激之词出口,他已探手取过摊位上最小巧的一盏琉璃灯。那灯不过成人掌心大小,通体以深海蓝琉璃吹制而成,花瓣层叠舒展,脉络清晰毕现,花心处一点烛火幽幽跃动,他信手便反臂递去轮椅方向。
青梧见状,忙腾出一只手,正要恭敬接过。
萧允贞却倏然回眸,狭长的凤眼眯起,目光扫过青梧,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威压。
“人多眼杂,易生枝节,你且回府候着,”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视线重新落回轮椅之上,他盯着裴照野沉静无波的侧脸,语气斩钉截铁,“至于裴小道长,自有我亲自照拂。”
青梧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看向自家娘子,眼中满是担忧与请示。
裴照野抬眸,平静地迎上萧允贞不容拒绝的目光。她认命般长叹一口气,只极轻微、极克制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泠如无波古井:“方知白。”
一旁悬着彩灯的树上跃下一道身影,那女子着一身玄色劲装,发辫高束,只低低应了一声,“是。”便立于青梧身后,再不多言。
“可娘子的安危……”
裴照野朝萧允贞的方向看了眼,丝毫不做掩饰应道:“你且放心,郡君殿下身份高贵,闹市当中人来人往,指不定有多少是楚王府安排来照看殿下安全的,我既是受殿下邀约,自然也不会弃我于不顾。”
青梧无法,只得将那盏琉璃莲花灯安放在裴照野膝上,又深深看了一眼主家,这才躬身,一步三回头地挤出了人潮。
“裴含章,你很有把握嘛,”萧允贞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满意,又似某种得逞的兴味,“姐夫忙着置办朝中亲眷的灯宴,你就不怕我是偷跑出来的?”
裴照野轻摇了摇头,道:“殿下穿着纷繁别致,定有下人在一旁伺候。我一早命人送去的赠礼,理应是由王正君经手打理,哪怕不知晓那封书信内容,也知您的脾性,听闻殿下盛装打扮,自然也当知晓您今夜欲出门游玩。”
“你、你竟当真作答,哈哈……裴含章,你可比这灯会好玩多了。”
萧允贞伏到舆背上,颤抖肩膀又笑了好几声,这才将酒樽挂回腰间金镶玉带,双手稳稳地握住了轮椅后方的推把。
那推把是酸枝木所制,打磨得光滑圆润。他掌心贴合其上,稍一用力,轮椅便被他稳稳推着,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平稳与流畅,重新汇入灯河人潮。
裴照野端坐轮椅当中,那无法忽视、带着浓郁酒意的温热气息,拂过她的发顶与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