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懒洋洋地洒在地毯上。倪惜正半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育婴杂志,心思却全在等待那份悬而未决的产检报告上。
客厅传来交谈声,洪姨和阿坏正在不远处朝她这边看过来。
倪惜抿了一口红茶,放下茶杯,合上书看过去:“阿坏,你是不是找我?”
阿坏回视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为难、好笑和“我尽力了”的复杂表情,他难得有些拘谨,搓着手,声音拖得老长:“关于上次您交代我的事情,得跟您报告一下。”
倪惜抬眼看他:“画有消息了?”
阿坏清了清嗓子,表情更精彩了:“那个…太太,您先别急,听我说完。”他比划着,努力想描述得生动些,“我托了好几层关系,好容易搭上线。人家一听是您想要,还挺上心,特意去探了探风……”
倪惜放下杂志,示意他继续说。
“结果您猜怎么着?”阿坏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诞感,“那助理回话说,画……画已经不在库房了!沉雁小姐把那幅画,挂在他家二楼小客厅最显眼的那面墙上了!”
“挂……挂墙上了?!”倪惜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那幅笔触稚嫩、构图随意的学生习作,堂而皇之地挂在价值连城的古董和名家真迹中间?
阿坏用力点头,一脸“您也觉得离谱吧”的表情:“是啊!助理说,沉雁小姐似乎特别喜欢,还跟人介绍这是一位故人充满灵气的早期作品,值得反复品味……”阿坏学着女生的腔调,惟妙惟肖,差点没把倪惜气笑。
倪惜终究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算了算了,”倪惜摆摆手,笑意中带着无奈,“挂就挂吧。为了一幅我自己都快忘了画了什么的旧作,去跟禹家沉家较劲,确实……不太划算。”她揉了揉眉心,把这件啼笑皆非的小插曲抛到脑后。
眼下,没有什么比等待腹中小生命的健康宣判更重要。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投下阴影。比产检结果更快到来的,是Miss张的消息。
凌晨两点,尖锐的手机铃声骤然划破卧室的安宁。李默迅速接起电话,低沉的“嗯”了几声后,脸色瞬间沉凝。他放下手机,看向黑暗中倏然睁大眼睛的倪惜,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安抚:“珍珍,市立医院刚来电话,你的老师刚刚离世了。”
冰冷的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如同丧钟。倪惜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痛让她瞬间失语。她甚至来不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身体已经本能地想要坐起来:“我要去看她……”
“珍珍!”李默立刻按住她的肩膀,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听我说,老师已经离开了。你现在去,和明天一早去,没有分别。”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在混乱时刻撑住一切的沉稳,“外面下着大雨,医院现在肯定一团忙乱,到处都是人。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是保重自己的身体。老师的后事,我来处理,一定安排妥当。”
倪惜挣扎的动作停住了。李默的话像冰冷的雨,浇熄了她冲动下的火焰,却也带来了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悲伤。是啊,去了又能怎样呢?老师已经听不见了。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无力感将她淹没。她没有再坚持,只是觉得浑身发冷,连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和哀恸。
她默默地掀开被子,没有看李默,赤着脚,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步步走向窗边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摇椅。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安稳。她蜷缩进去,将自己深深埋进柔软的靠垫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冰冷和心头的剧痛。
窗外的雨幕模糊了城市的灯火,也模糊了她的视线。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高中时代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
不是补习,也不是训话。是她那次月考意外考砸,心情低落,一个人躲在教学楼后面废弃的小花坛边掉眼泪。Miss张不知怎么就找到了她,没有责备,只是轻轻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块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手帕。她没有说“一次失败没关系”这样的大道理,而是指着花坛角落里一株被杂草挤得歪歪扭扭、却倔强开出一朵小白花的不知名植物,用她特有的、清晰而柔和的声音说:“看看它,亲爱的。它不需要是最完美或最突出的才能开花。它只是需要时间,和它自己的节奏。你的节奏也是独特的。相信它。”
那块带着茉莉香的手帕,那句关于“独特节奏”的低语,在那个迷茫的青春期午后,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倪惜的心底。
李默没有试图在这个时候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默默拿起沙发上那条最柔软的羊绒毯,轻轻走到摇椅边,小心翼翼地将倪惜蜷缩的身体,连同她沉甸甸的悲伤,一起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毯子带着他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像一个无声的拥抱。
他低头,在她微凉的发顶印下一个极轻的吻,然后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门外,很快传来他压低声音、条理清晰地打电话安排后事的声音。那沉稳的语调,是此刻混乱和悲伤中,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摇椅在黑暗中微微摇晃。倪惜裹在温暖的毯子里,像一只受伤归巢的鸟。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仿佛在为一位优雅灵魂的离去低吟挽歌。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渗进柔软的绒毯里。长夜漫漫,悲伤如同窗外的冷雨,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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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告别厅里,肃穆的人群无声流动着,如潮水般悄然汇聚,又默然离散。
花圈与挽联簇拥着中央那张沉静照片,相框中的她,目光温润如昔,只是如今这目光默默注视着数百张曾在她讲台前仰起的脸庞。没有子女的Miss张,此生所有痕迹,便都刻在了这些天南地北归来的学生们身上。
仪式简约至极,无冗词,亦无喧哗,唯有低回的哀乐声在肃穆中流淌,如无声的泪水,渗透进每一寸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