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文学

送别老师（第2页）

人群缓缓分流，仅少数人跟随周昭，走向泊在码头的白色游轮。船体崭新得近乎陌生，在七月灼热的日光下，刺目地反射着白光，其线条优雅又冰冷，像一件从未被生活气息沾染的奢侈品。

倪惜默默随在人群之后，踏上舷梯时，手指迟疑地触碰那冰凉光滑的扶栏。游轮是周昭提出来向倪惜借的，全港都知道李默送了一艘游轮给了自己的太太，但无人知道，倪惜一次也没有登船过。她总推说时机未到，未曾想，此船初次破水远行，承载的却是恩师魂归沧海的旅程。

甲板上，黑色衣衫连成一片沉默的云，海风低语，吹拂着衣袂与心绪，所有人肃立无言，仿佛凝固的雕塑，只听见浪花轻吻船舷的细碎声响，一下，又一下，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游轮驶入大海深处，身后陆地的轮廓已模糊成一道浅痕。

周昭站在船头，打开骨灰盒，海风骤然变得急切，裹挟着那微细的白色粉末，迅疾地卷扬而起，如一场苍凉的雪，瞬间便融入了无垠的蓝。

倪惜无法靠近风口，她站在船舱内，隔着一层洁净却冰冷的玻璃，凝望那船头的身影与风中飞散的尘烟。那飞扬的白色粉末，在浩瀚的碧海青天之间，渺小如尘埃，片刻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海风依旧，浪花如常。

倪惜长久地凝望着这片海，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上划动，留下模糊的水痕。那白色粉末，是老师存在过的最后痕迹，此刻却已全然消融在无边的湛蓝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海风不知疲倦地掠过窗棂，发出低沉的呜咽。老师的一生，在这片亘古不动的浩渺面前，亦不过是被浪花轻易卷走的一粒微尘罢了。

倪惜的痛，是痛在了心底。

送别老师的当晚，她发起了高烧。倪惜的身体最惧怕发烧，还好李默因为担心她，一直保持着清醒。听到她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之后，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当即翻身起来送她去医院。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来医院了，倪惜还未睁开眼，就知道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病房。她觉得好累了，疲惫得不想睁开眼。耳边一直有声音，一会儿是医生的交谈声，一会儿是李默的轻声呼唤，中间还插入了一声小满的哭声。

小满的哭声……真是久违了。

她听得见所有的声音，但就是睁不开眼。这样的感觉是第几次了？好像是第二次。

但是这次李默没有逼着小满喊醒她，医生说她只是虚弱，并无生命危险，休息休息也好。

夜晚，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李默拉着倪惜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谴责她：“你对所有人都仁慈，唯独对我这么残忍。多年未见的老师离开，你也要伤怀至此吗？”

不是，不是的。

倪惜想反驳他，但是张不开嘴。

“李默，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怎么会不心疼你了。”她很想这样回应他。眼前这位意气风发、睥睨商界的李生，不该在她这里遭受如此的挫败感。她不喜欢。

走廊的尽头，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明灭

阿坏循光走去，发现是去而复发的姚睿轩。

“大小姐。”阿坏惊讶，“你怎么还在这里？”

姚睿轩闻声回头，通红的双眼吓了阿坏一跳，他带着疑惑安慰道：“太太没事，你别担心了。”

姚睿轩只是摇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烟，直到把烟呛进了自己的嗓子，呛得涕泗横流，呛得痛不欲生，她痛苦得弯下了腰。

阿坏蹲下身，轻拍她颤动的肩膀：“大小姐……需要帮忙吗？你看起来糟透了。”

姚睿轩摇摇头，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没事，我只是担心舅妈……”

阿坏眉头紧锁却不太相信，这次连先生都没有暴走，姚小姐怎么会伤心惊惧到这种地步？

“大小姐。”阿坏担心她自己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沉稳地道，“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姚睿轩仍是摇头，目光却飘向了走廊那一头的病房。她的口袋里，折叠着一张报告单。即使不懂医院，那刺眼的“未见胎心搏动”也足以让人肝胆俱裂。此时此刻，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将它拿出来。

属于倪惜的天，依旧没有亮。